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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京城后,他进了南城兵马司,住在一间租赁来的小房子里。
没有热茶热饭,夜里睡觉也没有人暖被窝,衣食住行都要靠自己打理。
小冤家给他写的第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
信里叮嘱他要好好吃饭,不要饥一顿,饱一顿。
叮嘱他天冷加衣,天热脱衣。
叮嘱他要常把被子放在太阳底下晒……
都是细细碎碎的家常,吴酸却看得眼眶发热。
他侍候了别人十几年,只惦记着别人饿不饿,冷不冷,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惦记过,心一下子就暖了。
他靠着顾氏的这封信,熬过了来京城最艰难的三个月。
三个月后,城南发生了一桩灭门惨案,上司接到线报,说凶手往济南府那边去了。
他一听济南二字,自动请缨,说愿意跟着上司去济南府缉拿凶手。
去济南府,路上必经乐陵府。
他想家了,也想顾氏了,寻摸着如果有机会,想回家看一看她。
快马加鞭到了济南府,拿着画像四处一问,果不其然,有人见过凶手。
上司与济南府知府大人一商量,决定扩大搜查范围。
吴酸虽然是京城来的衙役,却因为资历最轻,年纪最小,也跟着济南府的衙役冲在第一线。
搜查进行了两天两夜,没有任何进展,上司让他们休息一整天后,接着再干。
别人倒头就睡,吴酸却骑上一匹快马,直奔乐陵而去。
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他太累太困,好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硬生生靠着掐自己,抽自己嘴巴,才坚持到了家。
进家的时候,顾氏正在院子里收衣裳。
看到他回来,顾氏把衣裳一扔,扑进他怀里,眼泪簌簌地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觉得什么都值了。
年轻夫妻,小半年没见,什么吃饭,什么叙旧都是次要的,他把顾氏一抱,便往屋里走……
事后,他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饭菜飘着香,澡盆里的热水冒着烟,顾氏在灯下替他补衣裳……
吴酸看着这一幕,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是个梦。
吃完饭,片刻都不敢耽误,便往济南府赶。
半路遇着险,差一点连命都没了,是许尽欢救了他。
两个月后,顾氏写信来说她怀孕了,喜欢吃酸,怕是个小子。
顾氏还说爹娘不放心,过来照顾她,她有的吃,有的喝,还有人陪,让他在京城不用牵挂。
吴酸一连几天,笑得嘴都合不拢。
他感觉自己的根又往地下蔓延了不少。
后来吴酸才知道,顾氏从怀孕初期,就吃什么吐什么,不是爹娘不放心她,而是她哭着求着让爹娘来照顾她。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顾氏骨盆小,整整疼了两天两夜,才把孩子生下来。
是个女儿。
顾氏写信来说,对不住,没给你生个儿子。
吴酸接到信的时候,刚从南边办完差回来,他看着顾氏的信,整整一夜都没合上眼。
不是因为没有儿子,而是心疼那个手上碰破点皮,都要哭上半天的好姑娘,竟一个人熬过了这些。
一夜过后,天还没亮,他便去了衙门。
他没有什么能回报顾氏的,只有拼命搏出个人样来,让顾氏过上好日子。
二十几年过去了。
顾氏给他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他们从前住的那个小宅子,也换成了大宅子,添了一个又一个的下人。
岳父岳母老了,投奔他而来。
小家渐渐变成了大家。
逢年过节,他回到家中,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这些人都是他的根,更是他在京城搏命的动力。
哪怕他后来在京城也有了家,但在吴酸的心里,这个家不过是暂居之地。
他真正的根,只有一个,就是老家。
因为那里,有他的结发妻子顾氏,有他的儿女们。
想到这里,吴酸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攥住、揪紧,剧烈的痛苦淹没了他。
他不敢哼一声,只有生生受着。
这世上,没有既要,又要。
在交出腰牌和七十八条人命中,他别无选择,只有牺牲那七十八条人命。
原因很简单。
这四九城早就不是七年前的四九城,不是带着几千个兵,里应外合一番,就能将龙椅上的那一位,生生拉下马的。
何娟方的造反,必败无疑。
其次,他充其量就是一颗摆在明面上的棋子。
棋子是不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一旦他走上造反这条路,他身后的千丝万缕都要被他连累。
所以。
他只有牺牲他们,也只能牺牲他们。
牺牲两个字涌上心头,吴酸感觉心脏上的那只手突然用力,往外一拔,将他的整颗心脏硬生生拔出胸腔。
鲜血淋漓。
痛不欲生。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泪从他的眼窝里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砸在他手上,身上,还有他已然空空荡荡的胸口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怜,拼搏了整整二十年,到最后,他竟然被人连根拔起。
一个人连根都没了,还能活得成吗?
活不成了!
也难怪世人都说,这人世间才是十八层地狱。
这时,有脚步声近,吴酸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又迅速将自己的神色调整好。
进来的是董译。
初冬的天,他竟然走出了一额头的汗。
吴酸声音沉沉:“何事?”
董译将大门掩上,才走上前低声道:“回老大,宁方生说要见你一面。”
都这个时候了,这些人竟然还想着作妖。
吴酸怒吼:“不见。”
董译看了看老大的脸色,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宁方生说如果老大不见他的话,让我再多说一个数字。”
数字?
吴酸眉一压,“哪个数字?”
董译:“七十八。”
“你说什么?”
“七十八。”
董译颤颤地吸了口气,“宁方生说,如果老大要在七十八的后面,添上两个字的话,先添一个口,再添一个人。”
七十八口人?
猝不及防的,吴酸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董译,一动不动。
董译觉得老大看他的眼神,像是突然一下子看到了鬼。
他颤颤地又叹了口气,“老大,你见是不见?”
吴酸倏的起身,嗓音都有些裂开了,“他,他约我在哪里见?”
董译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吴酸接过来,抽出里面的纸,展开一看,惊得一屁股跌坐下去。
怎么会是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