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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表,弟确实写了。”
猛地扯开身上袍服,徐长文从怀中抽出一个包裹,重重放在桌上,层层露出一卷写满小纂的宣纸,墨迹未干,并未誊抄在折子上。
映着昏黄烛光,徐东心头一跳,拿起包裹,仅仅是看了一眼,就满脸惊骇,
“长文,你疯了,”
徐东猛然捂住自己的嘴,声音压得极低,宛如蚊子哼哼;
“如此妄议天家之事,行逆鳞,明日又是寿宴高堂,是要掉脑袋的,”
神情恍惚,怎么也没想到,案子还未审完,长文竟然直面圣上,又劝道;
“京城百官全部要上贺表,文武百官何其多已,怎会就轮到太上皇,分要读你的贺表,不过是埋没在奏折里,以供祭天罢了。”
冷静下来,徐东堪堪松口气,不说京城那些重臣,只算六部官员,就有百余人,太上皇怎会一一鉴别贺表,也算有个安慰。
可徐长文并未领情,给自己酌上一碗黄酒,酒液在碗里晃荡,晃荡出阵阵涟漪,顺手捏上几片酱牛肉,送入口中,
“去岁,女真人犯边,落月关军卒三日无粮,冻毙者逾百,年末京南大旱,千万人赴死,易子相食,今岁过年,江南水患,天灾人祸,江北五县,搜刮民脂民膏,这些事,历历在目,可朝廷,却一审再审!”
油灯爆出的花,照亮了徐长文的鬓角,仅仅几日,就有几丝银发露出。
徐东踉跄坐下,想起恩科之前的议论,挥斥方遒,知道朝廷艰难,更知道那些贪官污吏的吸髓抽血,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到了这个境界。
“长文,你,”
“如今你我深陷江南一案,若不能抽身,就怕走不出去,长文既然敢状告上官,早就想好了一切。”
堂内东侧,还挂着一个帘子,猛的一拽,帘子撤下,就寻见后面,放着一个漆黑的棺椁,徐东突然一睁双眼,瞬间明白此中的含义,
“长文,何至于此,陛下,还有侯爷那边”
声音酸涩,忍住眼角泪水,
“皇上登基不过十余年,深居宫内,可能许多事并不是我等想的那样你这折子递上去,要么石沉大海,要么.”
明日万邦来朝,真要出了纰漏,哪还有性命在!
“要么庭杖,要么诏狱,要么秋后问斩。”
徐长文又喝了一口酒,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徐兄,你还记得国子监门口,那通‘天下为公’的石碑吗?你我二人还在此发誓‘致君哓舜上’,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弟甘愿做那第一人。”
看着包裹内宣纸,密密麻麻写的字,那些珠玑之言,像针一样扎进眼里,微动的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又是一碗黄酒入肚,
“贺表想了三日,改了又改,每一句话,都在脖子上摸一遍,看脑袋还在不在,你看这一句,太上皇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这话不说,我闭不上眼。“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时到今日,徐东这才觉得,自己不如他,端起酒碗,酒液冰凉,入喉却像火烧。
他忽然发现,徐长文的长衫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打补丁的里子,而自己身上这件,还是今年织造局“赐“的绸缎面棉袍。
“你打算何时递?”
徐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贺表送的,也大有讲究,送的早不一定看,送的晚埋没其中,也不得见。
“明日寿宴开始,百官贺表之后。”
徐长文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木牌和一张宣纸,其中牌子上面刻着“户部江南清吏司主事徐长文”,
“家中,仅有老母亲一人,另有冯家未婚妻冯太英,这牌子,便是我最后的念想,宣纸则是冯家的婚约,有兄代劳。”
世间对不起太多人,暂且来世再报。
徐东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酒洒在衣襟上都没察觉,忽然想起什么,站起身,竟然脱下身上长袍,叠好放在桌上,
:“长文,这是我备着迁官时穿的,料子好,穿着舒服,本来今日就是让你看一看,羡慕一下,如今,你我同品级官员,所穿官袍一样,明日你换上这个。”
徐长文看着那套官服,眼圈忽然红了,有此知己,道不孤也:
“徐兄,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就算是罢官,不也是要还给朝廷官印和官服吗,此番就是所还之物。”
徐东将官服按在徐长文怀里,声音带着哽咽,
“你若真真有不测,我徐东在户部一日,便替你查一日的账,替你看一日的百姓!长文兄在前面走,为兄尽力跟吧。”
此刻,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在寒风里紧紧挨着的芦苇,徐长文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河东带来的零嘴:
“来尝尝?家乡的味道,我若真去了,记得每年清明,给我坟头撒一把。”
徐东并未说话,抓起糕点塞进嘴里,又苦又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伸手把宣纸小心折好,连同木牌藏进贴身处,忽然想起去江南之前,两人同睡一张床,长文总说“为官者,要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行得正,走得直。”
那时只当是新科意气,如今才知,这竟是要用性命去践行的诺言。
梆子敲到四更时,徐东这才孤身出了府邸,夜风打在脸上生疼,
“回去吧,”
徐东站在巷口,回头望了眼那盏在风雪中摇曳的油灯,
“好,明日早朝,回见。”
徐长文没动,只是望着徐东的背影,深深一拜,刺破了沉沉夜色。
突然,徐东回身,想起宣纸上所写:
““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伏惟陛下垂听。”这哪里是恐惧,分明是赴死的决心。
“长文!”
徐东忍不住回首喊出声。
徐长文停下脚步,却没回头,静静关上府门,隔绝二人视线,恍若两个世间。
或许明日,天下谁人不识君!
“咚,咚,咚!”
“呜呜!呜呜!呜呜!”
京城上空,号角声齐鸣,紧接着是禁军各部兵马的脚步声,连同兵马司和京营士卒,全身盔甲,蜂拥到各处宫门外列队。
只有北街口,兵马司的人先一步到来,占了昨天的位子,遥看午门前,禁军左右卫,全部列阵东侧,而西侧,则是保宁侯父子二人携带一万禁军精锐。
时值盛夏,乾清宫内却凉意侵人,金丝楠木梁祝巍峨耸立,梁祝之间,悬挂着九盏龙灯,灯上麦穗垂落如流苏,随着穿堂微风,轻轻摇曳。
柱子下面,都有一个水槽,里面已经摆满了冰窖的碎冰,殿中央,则是铺上了地毯,暗纹流转一个寿字,御座之侧,更是加上一个龙榻,以九龙屏风紫檀木精雕而成,龙鳞栩栩如生,前殿中央,竟也挂上一个匾额,写着“万寿无疆,”四个纂字,
殿外天光正好,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来往穿梭,脚步轻缓却井然有序,四周禁军和皇城司的兵马已经换过值守。
随着汉白玉石台阶上铜鹤香炉里的青烟,冉冉升起,早来的文武百官,已经稀稀落落走了进来,在乾清宫丹陛前,红紫相间的补子,越来越多。
好似是清风徐来,最先赶到的就是郑王几人,此刻捻着胡须,正与几位宗室攀谈,一身崭新龙蟒袍服,眼底却四下张望,
“听说昨日,午门前来了不少禁军,那洛云侯都敢引兵前来,是何道理。”
看似无心之言,却在此刻露出话语,让围坐在身边的不少朝臣,脚下顿足,
“是啊,昨日诸王献礼递上贺表,就寻见洛云侯带着边军,在北街肆无忌惮,叨扰百姓营生,可见是跋扈到了如此地步。”
宋王周建生挑着眉,手中白玉扳指转了两圈,不落于后。
这样一问,
宗室里面的几人,忽然踌躇片刻,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几位后辈,更是低下头不敢言语,这里面的事,岂是他们敢参与的,也不知是不是时机恰好,就在汉王等人准备接话的时候,忠顺亲王带着几个文臣勋贵,挺着肚子就走了过来,哈哈一笑,
“哎呀,原来是几位王兄啊,怎么,看着几位王兄脸色,有些不好,难道是昨夜搂着娘们,乐上一宿累着了,”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如此,本就是嗓门极大的忠顺王周世安,毫无顾忌,就差指着几人面目上大喊了,
顷刻间,
几位王爷脸色由红转青,汉王丝毫没有客气,怼了回去,
“这不是世安贤弟,怎么,见到几位哥哥,就这般礼数的,目无尊卑,妄自在此喧哗,本王看,你这才叫没有礼数。”
“三哥说得好,也就是有些人,占着一丝便宜,到处狐假虎威,其实内里不过是银枪蜡头,”
一向沉稳的陈王周启武,也随之附和,这样一来,吓得几位宗室,赶紧抱拳离去,走的之快,就怕引火烧身。
眼看着几人丝毫不退让,忠顺亲王冷笑一声,心中暗道,就这几人,还想谋夺大位,简直痴心妄想。
“五哥,若是说二哥他们来,还有些念想,人家要兵有兵,要银子有银子,要粮草有粮草,可是五哥在汉中郡,地处西北,物产不丰,啥都没有,您跟着他们几个,能有啥好,还不如好好待着,何必趟这个浑水,为别人做嫁衣,啧啧。”
也不知周世安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说出宗室里面龌龊之事,令许多文武百官,纷纷后撤,
“你,你,放肆。”
陈王周启武脸色一变,恼羞成怒怒喝道。
就连性子有些软弱的吴王周德笙,都开口训斥,
“周世安,当今太上皇寿宴,你怎敢在此胡言乱语,我等忠心朝廷,岂是你能议论的,”
“嘿,这倒是奇怪了,本王可没见到京南乱的时候,几位王兄给朝廷送银子呢,罢了,多说无益,想什么,自己心里清楚,走,咱们前排站着。”
周世安可不管这些,摸了摸肚子,带着几人就站在了最前排,留下几位王爷,脸色阴沉,
文武百官,纷纷低头语,刚刚随意热闹的谈论,早就不见了声音。
午门外,
众多百官到来,熙熙攘攘,相互行礼,此刻,张瑾瑜在崇文门外,骑在马上正吃着早膳,起的不早,赶路着急,就在街上买了零嘴,吃上几口,等拿出水囊,灌了几口下去,这才舒畅了许多,
“侯爷,时辰差不多来了,也快到了吉时,您还是快一些进去为好。”
“着什么急呢,没看见那么多官员还在午门外往里进,等到了乾清宫,还要等太上皇来此,排位落座,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不是张瑾瑜不着急,是着急也没用,来人那么多,等宫里面准备好,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还不如在此吃饱喝足,慢慢走着去。
“这,侯爷,若是您进去,留下的兵马,在何处列队,毕竟离着宫门太近了,”
宁边咽下唾液,看着侯爷吃的这么香甜,却有些忍俊不禁,
“你留在这边,崇文门东边,不是还有市坊吗,寻个凉快地方等候就成,只需要派人盯着午门前的动静即可,剩下的,按兵不动。”
别看今日似乎是有些剑拔弩张,若是真的要动,陛下早就会下定决心,而不是此番稀疏的布置。
“是,侯爷,末将遵令。”
在宁边担忧的眼神中,张瑾瑜拍了拍手,翻身下马,就朝着崇文门走了进去,挨着熟悉的路径,顺着含元殿的院墙,径直去了乾清宫,刚到了外院当中,就看到京城百官,密密麻麻站在外面,明显一大群人,是无论如何乾清宫都坐不下的,
眼神一扫,就寻见人群边缘,襄阳侯柏广居,正独自站在香炉一旁,青色的侯服,腰间系着玉带,一丝不苟,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张瑾瑜顿时来了兴趣,加快脚步,
走到柏广居身边,问道;
“柏兄来的尚早,怎么今日显得孤零零的,没有去寻老亲勋贵说闲话。”
乍一听的身后话语,柏广居吓得一回神,转身一见,就看到是洛云侯一身锦袍站在身后,急忙抱拳行礼,
“侯爷勿怪,来在早,不如来得巧,刚刚入内,人太多,挤不进去。”
似有所答,张瑾瑜笑了笑,看了四周,人是多,无非是几位王爷围上一圈,另有几位阁老,也围上一圈,不知说些什么,但还没到挤不进去的地步,张瑾瑜也没有戳破,
“柏兄妄自菲薄了,这朝廷百官当中,还有你挤不进去的地方,我倒是好奇了,怎么不见三位殿下前来呢。”
按照礼制,几位殿下,应该是领头的。
“侯爷,您莫非是忘记了,今个献礼,就是有三位殿下领头,八公辅佐,毕竟昨日里,几位王爷已经递上贺表了,”
襄阳侯眼底还有些奇怪,午门前的事,洛云侯怎会不知晓,这解说,张瑾瑜才恍然大悟,差一点给忘记,正想说什么,
身边不远处,几位年轻的翰林,围在一起,讨论递上的贺表一事,
“诸位,昨夜我曾写了一首贺寿诗词,其中‘日月同辉照万寿,山河共庆启千秋’一句,诸位以为如何?”
词句华丽,富有深意,几位翰林都纷纷点头称赞,
“好诗句,端是大气,文兄,看来你这贺表折子,应该大有可为。”
有人称赞,就有人驳斥,
“好是好,但是能不能递上去,就两说了,满朝文武那么多,贺表更多,如何能看到你的。”
一位年岁大的翰林,摇了摇头,觉得这些后生异想天开,所有贺表,全部有通政司收揽,递给司礼监,有内阁批阅,然后有司礼监呈报,最后诵读的,都是挑选出来的,挑的人,都是朝廷重臣,怎会轮到他们这些翰林。
一句话,就让在场几人泄了气。
就连张瑾瑜偷听之后,也感到无趣,这话说的真对,既如此,他写的贺表,寥寥几句话,反正也看不到,或许只有身边襄阳侯的面目上,略显得尴尬。
“侯爷,宫里诸事繁杂,贺表多了,哪里能看的过来,不多是事先准备的。”
“这倒是自然,所以本侯有些不明所以,若是这般准备,为何宫里,要京城所有官员进献贺表,文武百官本就不少,在加上武将那些人,还有滞留京城官员,这样算下来,哪里能看的过来。”
无非是好大喜功,写什么样没事,若是没有递上贺表,麻烦可不少,
“侯爷也应该体谅宫里,关内战事平定,贼教龟缩不出,怎么也需要提振士气,这寿宴,不就是好机会吗。”
襄阳侯无奈笑了笑,也只有洛云侯,敢如此直白说这些事,寻见不远处几位王爷,脚下一缓,怎么把洛云侯领到这里了,
正想绕道,避开前面几位王爷的时候。
只听到不远处乾清宫内殿门口,有内侍太监的嗓音,划破宫阙,
“皇上驾到,太上皇驾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