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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
慕承晔，同今日的温执素问了一样的话。
“你不得不做的那件事，原因是什么？”
恒暘长公主的答案，始终如一：“因为我心中有恨。”
她既恨当年那个天真的自己，又恨慕姓皇室，还恨杀死萧恨山的崇清人。
当然，也恨过温宏礼和萧雁笙。
萧老将军为救温宏礼而死，才有的和亲的种种。
不过事情过去了十几年，她现在恨的人只剩了那么几个。
所以那件事，她必须要做。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争分夺秒同他厮混在一起？我们已经错过太久，能重逢已是恩赐。”
恒暘长公主抹了泪，手从温执素的手里抽了出来，斩钉截铁说道：“就算你不祝福，我亦无悔。”
温执素用拿酒碗的方式端了茶，在长公主的茶杯上轻轻一碰，“这才是我认识的殿下。不在乎外物，但凭本心而已。”
“我还是那句话。今日，我什么都不曾听过。”
……
出了长公主府，温执素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闻筝也好，长公主也好。
他们话语间透露出的事情，太过复杂。
德武帝那样猜忌多疑的人，还能留大皇子这样优秀且有名望的武将在身边，着实是难得。
大皇子的处境十分艰难，所以那次刺杀他才会直接把责任揽给自己。
别人眼中的他，才是真的他。
但他偏偏选了一条万劫不复的路，奋不顾身的同长公主搅在一起。
或许，这才是他忍辱活下来的意义。
这样的感情，哪里需要她的祝福呢？
长公主只是压抑太久了。
温执素心事重重地去了鄧瀛阁。
看她吃口饭都要叹气的模样，姬彧忍不住夺了她的筷子，“素素，你是想让我喂你吗？”
今日他们没在小院里，姬彧怕有人没个正形容易误事，特意选在包间里用的午膳。
“唉，我就是感慨一下。怎么长公主有那么多面首侍奉，我连吃饭都得自己来。”她盯着姬彧的眼睛，笑得有些阴险。
姬彧气哼哼开始给她夹菜，送进她嘴巴里：“我一个人喂饱你足够了。”
她手闲下来，那就不可能老实。
“公子，下次我们还去那个小院好不好？”
姬彧的脸漫上了红意：“食不言，寝不语。”
她手已经摸到了熟悉的位置，偷偷地探进去。
“我答应你，你就好好吃饭吗？”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得，他脸上火烧一样烫。
从没见过哪家的闺秀这样！
简直……简直像话本子里勾引书生的女鬼！
“那当然。”温执素立刻正经。
这么一打岔，她暂时把长公主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午膳后，姬彧带她去了西市的一条小巷子，七扭八拐地才找到了门。
门外就飘着一股淡淡的泥土腥气。
推了木门进去，院子里摆着许多竹筐，上面晾晒着许多泥塑一样橘红色的小颗粒。
温执素走过去，发现小泥丁上面一个个凹进去，里面有着各式的字形。
凹进去的泥模，是阴字模。
不远处有一个水缸，里面泡着一面烧得半黑的红泥字模。
她挑拣出来一个，拿在手里看了看。
红泥是从模子中挤压而成，样子方方正正，边角有些不平整的余料只需稍微打磨。
正面烧得半黑，十分坚硬，凸起的字体磨在指腹让人有种平静之感。
文字与文化的力量，就在她的掌心。
现代的高速发展早已摒弃了如此传统落后的印刷方式，人们甚至连纸质书籍也很少再翻阅。
虚拟的书籍和空浮的文字，到底失了那几分墨香的书卷味道。
她向来是喜欢可以握在手里的真实，这种掌控感。
“东家，这位便是您说，提出泥模活字巧思的人吗？”
一个工匠模样的人，带着墨渍的手胡乱在身前麻衣上蹭了蹭，比了个请的手势。
她笑着纠正：“不，是我的师傅，他名毕昇。”
古时平民的毕昇，虽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但是当时并无人重视。
甚至在他死后，不仅他精心制作的胶泥活字没有留住，活字印刷术也还没有得到认可与推广。
难免会觉得遗憾吧。
若不是沈括的《梦溪笔谈》，往后四千年再无人会记得他的名字。
毕见升平世，墨香传千年。
“手艺可以授予他人。但此名，你们一定要记得。”
她放下了那颗泥字模，进了小屋。
屋里混着墨香和泥土的腥味。
一边是继续从阳字雕版上拓印新的阴字泥模，还有对着烧制过的阴字模，反印阳字的泥模。
全部制成了阳字的字模，才能刷墨拓印。
另一边，已经有老师傅在尝试拓印文稿。
在铁板上放松香、蜡和纸灰混合的液体，把打磨好的规整字模按照手抄本的顺序放入。再将铁板放到炉上微微炙烤，活字就黏连在一起，可以刷墨拓印了。
温执素走去拓印的那边，看他们已经印好的字迹。
引她进来的老师傅忽然有点局促，斟酌了几番问道：“小姐，这泥模印出来的字，方便是方便，但它印出来的字迹不匀。我们已经将烧过的字模泡过了水，还是会有这样的不均匀的墨痕。您的师傅毕昇，先前可有提到过此事？”
他们今日刚进行到这一步，就正巧遇到了问题。
“既是泡过了水，那便是烧字粘合时将泥模里的水又烧干了。”温执素稍稍沉吟。
姬彧跟在她身后自然也听到此话，他倒是有了想法：“不如在泡字模的水里加些东西，譬如那可筑城墙黏砖瓦的糨糊？或者可以将汤水熬制粘稠的草木？”
一旁拓印的老师傅突然激动起来：“对，就是差这一道！老刘，快快去弄些便宜的黍子，不行就去铺子里弄些白芷！”
那名叫老刘的师傅，立刻拍了大腿，面上露出喜悦的光彩。
他也顾不上跟东家打招呼，一溜烟得跑没了影。
“我们都是粗人，东家莫怪我们不识礼数。做了一辈子雕版的活计，也没什么改良的法子。现在有了这个泥豆子，这心里就像有庄稼苗破土一样，痒痒的。”
拓印的老师傅指了另一边做泥模的人，感慨起来，“他们兴奋得夜里都睡不下，偏要过来再做几个，再看看再摸摸那些烧好的泥豆子。”
温执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老师傅有些头发都半白却依旧精神瞿烁，一板一眼地捏着红泥丸，塞入方格模具里印上雕版。
看得她鼻子有些微酸。
无数个这样的工匠，集无数个日夜的星火，铸就了中华五千年文明的一部分。
每个人渺小的可怜，但依旧在努力奋斗着。
走出自己的，亦或是民族的。
小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