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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夏末的蝉鸣裹着槐花香飘进军管会办公室,窗台上那盆徐慧真送的薄荷在瓷盆里疯长,叶片上的绒毛沾着街道办清晨的露水。田丹伏在摊满文件的长桌上,指尖划过《工商业改造试点方案》的朱砂红章,蓝黑墨水在“公私合营“四字的撇捺间洇出毛边,宛如宣纸上晕开的水墨,将“合营“二字的钩画浸得透亮。手边未写完的《小商户公私合营试点细则》标题下,用红铅笔标注的“南门大街“四字被台灯照得发红。
窗外,机械场的起重机在雷阵雨幕中如巨兽般缓缓转动,吊臂划过的弧线与供销社新刷的“劳资两利“标语构成奇特的几何图案,白灰浆在砖墙上未干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出蜿蜒的沟壑。
蔡全无顶着油布往仓库搬运搪瓷盆,雨布边缘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砸出铜钱大的坑,梁拉娣的焊枪在雨帘中炸开细碎的金点,那些火星坠落在积水里,像撒了一把转瞬即逝的碎金。
“田同志,娄氏轧钢厂的工作组已经进驻了......”通讯员抱着一摞牛皮纸袋进门,纸页间夹着片槐树叶,“您真的要向上面申请同时开展小商户公私合营的试点工作吗?”
“公私合营是改造的必经之路,”田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想起三日前徐慧真塞给她补身体的槐花蜜,瓷罐底部沉着未融化的糖块像琥珀:“小商贩也是资产阶级,也要改造的......”
黄昏破云时,田丹踩着没脚踝的积水走进四季鲜,看见徐慧真正用桐油修补漏雨的房檐,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慧真,”她摸出用油布包好的试点批文,纸页在灶台蒸汽中舒展,露出市工商组的火漆印,“下个月开始小商户登记,您得提前准备......”
铁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何雨柱探出头时,白围裙上的油星溅在田丹裤脚,“田主任来啦?今儿炖了条新到的黄河大鲤鱼,我给你盛碗汤......您说我这厨子算啥成分?”田丹没有回话,却直勾勾的盯着徐慧真围裙上的补丁,那是用李天佑旧军装改的,补丁边缘的锁边像她账本上的数字一样一丝不苟。
徐慧真擦了擦手,瓷碗里的绿豆汤晃出涟漪:“我这小本买卖,还能咋登记?”田丹压低声音,指尖点在文件的“生产资料入股“处:“你看这公私合营试点方案,倘若把酒馆报上去,桌椅板凳都算股份,每月拿定息,你的成分能定为‘合作劳动者‘,再加上天佑的安排......”
窗外突然刮过一阵风,吹得“四季鲜“的旧招牌吱呀响,木牌上“季“字的漆皮被雨水泡得卷起,与供销社新挂的“发展经济“横幅形成撕裂般的对比。徐慧真的手猛地停在碗沿,伸手一把攥住田丹的手,触到她虎口的老茧,那是多年战争中握枪磨出的痕迹。
“这......”徐慧真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火星溅在烟囱口的铁皮上,“真能成吗?”。田丹从帆布包里摸出份调查表,钢笔尖在“业主“二字上悬停:“天佑出身是革命烈属,在运输队的成分是工人,你出身小业主,虽说现在跟天佑领证了,但酒馆还在经营,一个资产阶级的帽子是跑不掉的。要是接受了公私合营,即便赎买工作尚未完成,一个积极分子的身份是跑不了的......”
话没说完,钱叔推门进来,腰上挂着的修鞋锥子磕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自打没了生活压力,在塾房小院安定下来,他就彻底捡起了自己修鞋的“祖业“,每天蹲在街口免费帮人修鞋。不为赚钱,就为了找点活干消磨时间。
“我刚听见说要公私合营?我那修鞋摊能入社不?”钱叔好奇的问道。“现在还只是试点,等开始正式实施了,我第一个联系您。”田丹认真的回复道。后院的葡萄架突然坠下串雨水,打在何雨柱新做的松鼠鳜鱼瓷盘上,溅起的酱汁在桌布上染出朵暗红的花。
夜深人静时,田丹蹲在供销社后院帮徐慧真整理账本,煤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与算盘珠子的影子重叠成奇妙的图案。“1948年的进货单要留好,不管是出身还是资产都要倒查两年呢,”田丹用红笔圈出一笔花生油的开销,票据上还留着日伪时期的印花税票,“这能证明这些是你正当劳动所得。”
徐慧真摸着账本边缘的焦痕,那是前年躲黑狗子时不慎燎到的。“丹丹,”徐慧真忽然放下算盘,“我听说大工厂合营要资产评估,那娄市轧钢厂还有工作组......”田丹合上账本,露出里面夹着的《新民主主义论》剪报,报角有田怀中用铅笔写的批注:“人民,只有人民......““小商户试点不一样,到时候应该同时有公方和私房经理,上面还会再派一个会计......”
话未说完,梁拉娣扛着半袋子西瓜进来,工装裤上还沾着焊渣:“慧真姐,今儿供销社到了不少大兴西瓜,甜得很,全无给咱两家买了些,让我送过来。”
凌晨的薄雾漫进胡同,田丹踩着露水离开时,看见四季鲜的窗户还亮着。徐慧真正在誊抄申请书,李天佑用卡车零件改的台灯在纸上投下齿轮状的光影,与远处机械场通宵作业的焊光遥相呼应。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试点批文,红章在晨雾中泛着微光,忽然觉得田丹公文包里的《小商户改造问答》重若千钧,那些铅字不仅能改变一个小业主的成分,更能在市井街巷的烟火气里,为新生的政权缝补出一条带着油盐味的康庄路。
这一夜,南门大街的石板路吸收着白日的余温,四季鲜的算盘声与供销社的记账声透过薄雾交织在一起,如同这个时代最质朴的心跳。当田丹走过机械场的铁栅栏,看见工人们的焊枪仍在黑暗中划出金色的弧线,那些火花与四季鲜窗内的灯光遥相呼应,共同在1950年夏末的雨夜里,点亮了小人物命运里的希望之光。
1950年初秋的清晨,徐慧真将泛黄的账本摊在八仙桌上,字迹被岁月浸得发灰,却依然清晰如昨。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墨迹,民国三十七年购酒曲的银钱、合营时公方代表的签名和军管会的公章,每一笔都像刻在年轮里的疤。
门外传来锣声,街道办事处的干事举着铁皮喇叭挨家挨户喊:“成分登记今儿轮到南门大街的商户了!”
秦淮如抱着双臂缩在柜台后,看蔡全无把供销社地契、合营合同摞成齐整的一沓。最上头压着军管会颁发的“守法商户”奖状,玻璃框里映出他不安的眉眼。“天佑,”蔡全无忽然指着某页泛黄的租约,“这上头写咱雇过两个伙计,要报吗?”他袖口手腕上露出当窝脖儿时磨出的硬茧,在晨光中像块灰褐色的补丁。
李天佑正给钢笔吸水,闻言笔尖顿了顿。墨水瓶里晃着徐慧真的倒影,她今早特意换了列宁装,左胸别着“妇女代表”的铜章。“照实报。”她抢过话头,指甲在“雇佣关系”栏掐出月牙印,“之前前确实雇过老陈头看库房,去年中风回乡了。这事儿在天佑把店上交的时候就说清楚了,现在供销社是公家的,你也只是雇员,出不了岔子。”提前找田丹了解过情况的徐慧真紧张中也透着信心满满。
办事处的条凳上挤满了街坊,空气里混着陈醋、煤烟和汗味。卖糖葫芦的老孙头攥着房契直哆嗦,羊皮纸边角磨得发亮,露出民国十八年的印花税票,他儿子在国军当过半年文书,这事瞒了三年终究要见光。徐慧真嗅着空气里的陈醋味,忽然听见窗口喊:“四季鲜便民酒馆,徐慧真同志!”
桌后的街道办干部扶了扶八角帽,镜片后的眼睛锐利的扫过地契上的朱红印章:“现有经营面积六十平,雇工情况……”蘸水钢笔突然停在半空,墨水在“雇佣”二字上洇出小团,“怎么没有住房?”
“我跟我男人......丈夫住一起,”徐慧真突然攥住李天佑的手,掌心潮得像攥了块冰,“我们住在南锣鼓巷的三间厢房里。”
“房子是谁的?”那干部头也不抬问道,钢笔尖在纸上敲出笃笃声。
“我的......我的,”李天佑赶忙凑上前,帆布挎包蹭到桌沿的搪瓷缸,“是我父母牺牲前留给我的,去年组织核实后还给我了,我妻子正在经营的小酒馆也是公私合营的试点。”
“你父亲是......革命烈士?”干部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目光从文件上抬起,八角帽下露出道旧伤疤,“哪年牺牲的?”
“对,父亲和母亲都是革命烈士。他们牺牲于1947年,为了掩护组织的地下联络站而牺牲。”李天佑从包里摸出折痕累累的烈士证明递给他。
“你父母都是革命烈士,你自己在红旗运输队做司机,你出身革命烈士家庭,成分是工人阶级没有问题,”干事连连点头,语气里也多了些尊敬,他翻开卷宗,钢笔在“成分”栏顿了顿,突然抬头,“你妻子出身乡下酒坊,名下有经营场所,但雇工未超十人,原属小业主。但成婚后随夫成分变动,且为公私合营积极分子......”
徐慧真的指甲深深掐进李天佑掌心,干部举起田丹连夜送来的公私合营积极分子的表彰文书仔细端详,“你虽然出身资产阶级,但积极向组织靠拢,公私合营后你便也是工人阶级,可定为‘革命遗属-合作劳动者’。”说着,手上的公章落了下去,朱红公章落下时,徐慧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的鸽哨。
“下一个,秦淮如同志。”干部手上把文件推给李天佑和徐慧真,嘴里已经喊下一个人进来了。三人擦肩而过时,李天佑给秦淮如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秦淮如同志,出身贫下中农,”干部看着档案,“医疗训练班毕业,随医疗队下乡多次受表彰,现为北大医学院首批学生。”他注意到她指尖的薄茧,那是握手术刀磨出的,“有没有向组织靠拢的想法?”
“已递交申请,在考察期。”秦淮如的白大褂袖口露出半截红毛线,那是杨婶给她织的护腕。干部正要盖章,突然停在房产登记页:“你名下有十一间房?”
“不是的同志,”秦淮如朝门口招手,杨婶抱着承安进来,孩子的虎头帽上挂着铜铃铛,“这是我干娘,帮我带孩子,院子分了一半给她。”她的帆布包蹭到杨婶的粗布围裙,里面掉出半块干硬的玉米饼,那是杨婶今早偷偷塞给她的。
这是秦淮如跟李天佑徐慧真商量后的决定,他们看的出来,杨婶一心一意的照顾孩子,劳苦功高。虽然他们一直把杨婶当一家人,但她总有些拘束,一直以下人自居。索性秦淮如认杨婶为干娘后,把房产放了一半在她名下,这样等她儿子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三口人,十一间房......”干部扫了眼承安肉嘟嘟的脸蛋,公章“啪”地落下,印泥沾在“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家属”的字样上。
几人走出办事处时,胡同口的白灰墙上新刷了标语,红漆顺着“消灭剥削阶级”的“削”字淌下来,在墙根积成小滩,像未凝固的血。李天佑盯着手里的《城市居民成分登记表》,“工人阶级”四个字用毛笔写的,墨色饱满得能滴下来。
蔡全无突然从后面追上来,梁拉娣给他新做的千层底布鞋沾着泥点:“粮店赵掌柜被暂划为资本家兼地主,说他老家还有二十亩祖田......”
秦淮如闻言踉跄了一下,她想起上月在澡堂听来的闲话,前门当铺那个不肯离婚的姨太太被定为“寄生虫成分”,妇联天天上门做工作,还要抓她和她男人去劳动改造。
“咱这成分……”李天佑话没说完,徐慧真突然掐他胳膊,指甲透过布料嵌进肉里:“回去再说。”周围排队的居民都支着耳朵,卖香油的老王头假装系鞋带,实际在听墙角。
深夜回到酒馆后院,等孩子们睡熟后,月光从窗棂漏进来,三人围坐在炕桌前。“总算不是资产阶级了,”徐慧真把油灯挑亮一些,仔细打量着桌上的文件,好像拿到了什么尚方宝剑似的。秦淮如有些不解的捻着桌上的表彰文书问道,“今天在街道办我看什么成分的都有,人家也没区别对待,咱们又没有违反法律,是不是太过小心了。”
李天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徐慧真把登记表塞进樟木箱最底层,压箱底的银锁片硌得纸页沙沙响。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着秦淮如白皙的手腕。自打她上大学,李天佑就不允许她再带任何首饰了,那之后李天佑送的各种名贵首饰她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欣赏了。
三人难得的一起依偎在一个炕上,后院忽然传来野猫厮打声,惊得秦淮如打翻了旁边的针线笸箩。李天佑摸黑捡起顶针,发现她正在纳双异常宽大的鞋底,这尺寸分明是他的。
晨光微熹时,蔡全无敲响门板,手里的油印小报边角卷起:“政策解读第三条,暂时不搞区别对待。”可通栏标题赫然是《从成分看立场,以立场促改造》,油墨在晨露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胡同里飘起炊烟,徐慧真擦柜台时格外用力,抹布蹭过“四季鲜”的旧招牌,露出底下民国三十年的刻痕。斜对过粮行的伙计来打酒,说新来的干部是南下干部的儿子,查账时翻出民国二十六年的老票,连发霉的账本都要拿到阳光下晒。
徐慧真往酒坛里续酒,听见隔壁供销社的算盘声,蔡全无正在核账。她望着柜台上的“工人阶级”登记表,突然想起田丹说的话:“这不是结束,是开始。”阳光穿过窗纸,照在登记表的红章上,那抹红像团火,在1950年的初秋,烧得人心头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