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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冷阳悬在铅灰色的天穹上,像一枚没有温度的银币。
阳光惨白刺眼,却照不暖这片冻土。侦察连的蓝灰色身影在荒芜的山野间疾驰,皮靴踏过霜冻的地面,每一步都踩出细碎的冰裂声。
他们跑得极快,呵出的白气在刺骨寒风里瞬间凝结成雾。钢盔下的脸冻得发青,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晶,鼻尖和耳廓通红皲裂。可没人放缓脚步——他们的呼吸在冷空气中拉出长长的白烟,又迅速被奔跑带起的风撕碎。
最前排的机枪手将捷克式轻机枪扛在肩头,枪管上的伪装麻布结了一层薄霜。
他们的手指早已冻僵,却仍死死扣着枪身,关节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色。
後排的步枪手们压低身形,刺刀鞘随着奔跑的节奏拍打大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耳际。
林彦拖着伤躯跟在队伍末尾,每吸一口气都像吞下冰碴。
胡连庆在前面拉着他跑。
不时回头担忧的瞥向他。
“身体扛得住吗?”
“这样下去,你一会儿又得被迫退出这个世界。”
“在营地里歇着不好吗?”
“我都说了,我跟过来就行。”
“我保证完成任务!”
林彦摇了摇脑袋。
“不行!”
“不亲自跟过来,我不放心。”
“而且我会说日语,没准能帮上一点忙!”
“放心吧。”
“老军医给我的“保命丸”我又吞了一颗,还有你帮我要来的兴奋剂……”
“我能坚持住!”
林彦吐出一口浊气。
他虽然这麽说着。
但其实他的脸已经煞白。
舌根下,老军医给的药丸早已化开,苦味混着血腥气在口腔里蔓延。他的旧伤在低温下隐隐作痛,㱏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未愈的弹伤。
但他不能停。
绝不能停!
现在他们就是在和时间赛跑。
要尽快抢夺到观测气球。
之後再把鬼子的第十六师团的营地和战壕布局情况,上报给驻扎在紫金山的教导总队指挥部。
在鬼子的第十三师团,驰援第十六师团之前。
驻扎紫金山的教导总队,必须要把第十六师团打残!!!
计划的每一步。
都需要时间。
他们多争取到一些时间,完成计划的可能性就大一分……
前面的士兵们沉默地奔跑,冻硬的绑腿布料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有人踩进暗冰,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却立刻被左㱏战友架起,拖着继续前进。结霜的枯草在他们脚下断裂,发出细碎的悲鸣。
忽然一阵北风卷着雪粒子横扫过来,打在脸上如同针扎。
队伍最前头的上尉抬手抹去眉弓上的冰渣,喉结滚动着咽下带冰碴的唾沫!
“保持间距!注意脚下!”
他的声音沙哑乾裂,像两块冻土相互摩擦。
林彦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看见跑在侧翼的老兵——那是个满脸冻疮的汉子,溃烂的嘴角结着血痂,却仍死死咬着武装带,防止牙齿在奔跑中打颤。
他的枪带深深勒进肩胛骨,在棉袄上压出两道凹陷的雪痕。
更远处,两个抬着弹药箱的士兵突然栽进弹坑。
他们跪在冻土上剧烈喘息,白雾般的吐息里带着血丝。
但不过三秒,两人就撑着膝盖站起来,扛起弹药箱继续狂奔,箱底滴落的汗水在霜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坑。
快些!
再快些!!
前方的枯树林里,忽然传来零星的枪响……
子弹打在他们不远处的的冻土上,炸起一蓬蓬带着冰晶的泥块。
队伍立刻变换阵型,像一把突然收拢的折刀,以更密集的队形刺向前方。
枯树林里,突然钻出来一个穿着蓝灰色军装的年轻的圆脸的大夏士兵,他的声音嘶哑。
“你们是哪支部队?”
“路过我方阵地,要去干什麽?”
跑在最前面的上尉,立刻回应。
“教导总队,三旅,五团,侦察连!”
“奉命前往汤山。”
那名驻守在这里的侦察兵,这才抬起枪口,向着眼前的这些战士,敬了个军礼。
跑在队伍最後面的林彦则松了口气。
幸亏是自己人。
如果碰到的是鬼子,他们又要耽搁时间。
但很快林彦的呼吸再次加重,他觉得自己的肺叶在寒冬中灼烧。
他看见自己的呵气在眼前凝结成霜,可就在他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他一撇头,竟看见前头那个瘦小的通讯兵跑丢了棉鞋,裹着渗血的绑带在寒冷的枯草地上留下一个个鲜红的脚印。但少年依然死死护着怀里的冲锋号,彷佛那是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林彦咬着牙,决定再坚持一会儿,没准一会儿就能抵达汤山……
他们跑得那麽快,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低垂的云。
像一群奔向地狱的活鬼。
像一队踏碎寒冬的亡魂!
而就在这时……
一片阴影突然横亘在疾驰侦察连面前。
队伍後面,嘴唇都在发白的林彦猛地抬头!
他看见,眼前,一座山峦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匍匐在他们的前方,灰褐色的山体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山脉的轮廓棱角分明,山顶裸露的岩石如同嶙峋的獠牙,山腰处枯黄的灌木丛在北风中簌簌发抖,像无数颤抖的手掌。
这就是汤山!!!
他下意识看向他出发前,特意管胡连庆要来的腕表。表盘上的秒针正在急促跳动,表镜上凝结的冰晶被他用拇指抹开,露出底下泛着幽光的罗马数字。——从紫金山到汤山二十公里的山路,这支队伍竟然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完成了急行军。
而就在这时。
队伍最前方的上尉突然半蹲抬手,五指张开的手势像把突然收拢的钢钳。
“全体警戒!”
整个连队瞬间凝固,一百八十六道身影齐刷刷扑向就近的掩体。
林彦被胡连庆拽着滚进一道乾涸的河床,腐殖土混合着冰碴的腥气直冲鼻腔。
北风突然变得狂暴。枯死的蒿草在风中折腰,发出类似骨裂的脆响。
远处传来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是鬼子饭盒磕到枪械的动静。风裹着异国的语言碎片飘过来,带着令人作呕的关西腔调。
此时,侦察连的士兵们紧贴着冻土,呼吸在寒风中凝成细碎的白霜。林彦的鼻尖几乎抵在枯草根上,草茎上的冰晶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一百米开外,两个土黄色身影正晃晃悠悠地往山坡上走,钢盔下露出的後颈冻得通红。
其中一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士兵,搓着手,嘴里叼的香烟在寒风中明灭不定。
“くそ丶寒すぎる……こんな天気で见张りなんて.……(该死的,太冷了……这种天气还要放哨……)”
另一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鬼子,则突然停下脚步,靴底碾碎冻土。
林彦的心脏猛地收缩——那家伙正转头看向侦察连藏身的河床方向!
胡连庆的手无声地抓紧手里的中正式步枪,枪头向下,瞄准了那个向他们望来的鬼子。
那名尖嘴猴腮的鬼子,眯起眼睛,手指向河床下游的枯树林。
“おい丶あそこ……”(喂,你看那边……)”
而就在这时,林彦他们的头顶,一个灰色的影子窜了出去。
是一只灰色的野兔……
不远处,那个叼着香烟的鬼子,突然大笑,抬脚踢起块冻硬的土疙瘩。
“野ウサギだよ!(是野兔啦!)”
两个鬼子互相笑骂着,向山坡上走去。
匍匐在最前方的上尉竖起三根手指向前挥动。
整个连队立刻分成三股,像三条蓝灰色的毒蛇贴着地皮游向汤山的北麓。
林彦跟在队伍後面,小心的潜行,但他新换的棉衣,还是被荆棘划破,棉絮混着血丝粘在冰碴上,每爬一步都像有千万根钢针扎进皮肉。
胡连庆在他的前方开路,刺刀挑开带刺的灌木时发出细微的“咔吧”声,惊起几只冻僵的乌鸦。
而就在这时。
整个连队,忽然停下。
走在最前的上尉,低哑的声音飘来。
“八点钟方向。”
林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五十米外的山脊线上,两个鬼子哨兵正跺着脚取暖。其中一个不停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另一个正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香烟,用颤抖的手指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燃。
最前方的上尉,突然回头,两只手向旁边一挥,那代表着“分散隐蔽”的指令,随後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所有人保持观察。
一个连队,二百来号侦察兵们立即分散开来,像水滴渗入沙土般消失在枯草丛中。
可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战士不小心压断了一根枯枝,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山脊上的一个哨兵,立刻似有所察的转过头。
“なに?(什麽?)”
最前方的上尉,在一团灌木丛后,立刻抬起握拳的手——那是静止的意思!
侦察连的所有士兵,立刻屏住了呼吸。
山脊上的另一个哨兵吐出一口烟圈!
“风だろう!(是风吧!)”
接着他又继续跺着脚取暖。
大概两分钟后,那两个哨兵,又开始打趣说笑。
最前方的上尉这才抬手比划了两下。
那手势代表……“迂回前进”,随後他的食指在太阳穴旁画了个圈,又指向西北方向。
整个连队立即改变行进路线,像一群无声的幽灵,借着地形掩护向汤山北麓西侧的制高点移动。
胡连庆在林彦的前方开路,他每前进几米就会停下来,用刺刀轻轻拨开挡路的枯草,确认没有陷阱后才示意後方跟进。
林彦注意到,他的动作精准得像是在拆解一个精密的钟表,每一下都恰到好处。
老胡不愧是侦察兵出身。
比这些百年前的先辈,还要专业。
这支队伍里,只有自己一个是拖後腿的。
而就在这时。
似乎是确定了周围没有什麽特殊陷阱。
冲在最前方的上尉做了个“加速前进”的手势。侦察连,潜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但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安静。
近两百人,用了十来分钟,就悄无声息的从背风处绕过哨岗。抵达了汤山北麓西侧的制高点……
而此时,林彦的指尖已经失去知觉。
他趴在西侧制高点的岩石后往下看,整个气球基地如同被解剖的毒蜂巢穴……
正下方洼地里,半径三十米的碎石地被压得平整如镜,三具正在充气的观测气球呈品字型排列。每个吊篮里都配备着最新式测距仪,黄铜支架上结满冰霜。
其中一具已经快充好气的气球挂篮外的空地上,三个穿飞行皮袄的观测员正在调试设备!
观测员周围,一群二等鬼子兵像工蚁般忙碌!
一个军曹模样的鬼子士兵,正在催促周围的二等兵们干活。
“早くしろ!水素ボンベを交换しろ!(快点!更换氢气瓶!)”
氢气瓶连接的橡胶管蜿蜒如蛇,在冻土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东南角的油料库用沙袋围成半圆,帆布篷下整齐码放着二十个汽油桶。
两个哨兵靠在桶边抽烟,其中一人突然用烟头点燃滴落的汽油,蓝火苗“唰”地蹿起半尺高!
旁边同伴立刻哄笑。
“バカヤロウ丶爆発するぞ!(混蛋,会爆炸的!)”
西面岩洞前,洞口堆着三层沙袋工事,歪把子机枪的枪管从射击孔伸出,旁边用木箱垒起的弹药架上,黄铜子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整个洼地里。
驻守的鬼子,多达两百多个。
布防堪称精密……
四挺九二式重机枪呈菱形封锁洼地入口,每个机枪巢配备两名主射手和三名弹药手。
环形战壕里,六十多个鬼子正在吃午饭,饭盒碰撞声里混着各种抱怨!
“鲭の味噌煮はまずい!(味噌青花鱼难吃死了!)”
“満足して丶故郷の味を食べることができてとても良いです(知足吧!能吃到家乡的风味很不错了!)
“私は江南风の美食を食べたいので丶虏になったシェフに作ってもらいましょう!(我想吃江南风味的美食,让俘虏的厨师给我们做啊!)
……
环形战壕後方的无线电帐篷外,天线杆上的膏药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胡连庆在山岩后,看着这一幕,回头瞥了林彦一眼。
“这一次,你应该不好混进去了。”
“整个汤山,目前看来,就这一支鬼子中队驻守!”
“而且他们负责守卫观测气球,就算你装的再惨,他们也不会放你进去。”
林彦嘿嘿乾笑两声。
“我对此早有预料……”
“虽然说一招鲜,吃遍天!但鬼子不是蠢猪,不可能每次都中招!而且我们时间紧,任务急,没空让我表演……”
“这一次抢气球,我从一开始,就没什麽计划。”
“或者说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字——抢!”
“抢他娘的!”
“直接开枪,直接抢!”
“谁拦,谁死!”
“这三支观测气球,是属於我们的。”
胡连庆的呼吸急促。
“可是飞行员还没就位!”
林彦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
“只能相信他们了。”
“希望我们抢下气球的时候,他们能赶到。”
他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侦察连连长,那名上尉指挥官。声音撕裂。
“打!!!”
那名侦察连连长,上尉军官,猛地举起手中的毛瑟步枪,枪管上的烤蓝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右眼微眯,准星稳稳套住了那个正在抽烟的鬼子军曹。
“砰!”
枪声撕裂了寂静的寒冬。子弹穿过两百米的距离,精准地从鬼子军曹的左眼贯入,在後脑炸开一朵血花。
那个前一秒还在呵斥士兵的身影,像截烂木头般栽倒在氢气瓶旁。
“打!!!”
“国难当头,我们报国的时候到了!为国战死,事极光荣。务必守住金陵城!”
“恨不抗战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上尉的吼声如同炸雷。
刹那间,北风突然狂暴起来,卷着雪粒子呼啸而过,将他的命令送到每个战士耳边。
密集的枪声,这一刻,在林彦耳边,瞬间爆开。
而那名上尉军官的嘶吼声,则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散……恨不抗战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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