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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的六月午后,蝉鸣被层层叠叠的芭蕉叶滤得轻浅,穿堂风卷着西府海棠的甜香,掠过抄手游廊的朱漆栏杆。
藕香榭里凉意浸人,水磨青砖地缝里嵌着细草,檐下悬着的竹帘被风掀得簌簌作响,露出榭内内堂众人身影,随着一阵凉风袭来,屋内总算是有了凉意。
黛玉靠在躺椅上,月白色软绸夹裙上绣着几枝淡紫的兰草,裙摆垂落在榻边,被穿堂风拂得微微颤动,目光落在窗外池中翻涌的绿荷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想起侯爷这段时日,并未来看自己,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惆怅。
“这几日天气越发燥了,”
薛宝钗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正用银签挑着冰镇的荔枝,声音温软如浸过清泉,
“昨日太太让厨房做的莲子羹,妹妹可还合口味?”
顺手把荔枝递了过去,身上穿的藕荷色绫缎褂子绣着缠枝莲纹,领口袖边滚着细细的银线,衬得肤色愈发莹白。
黛玉四下一望,刚刚帘子那边的身影,并未寻过来,这才收回目光,浅浅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劳姐姐挂心,倒是比往日甜些。”
她将荔枝接过来,随手一边的小几上,瓷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微凉的釉面,
“只是这暑气闷得人心里发慌,昨夜竟醒了三四次。”
薛宝钗身子一顿,随即放下手中的银签,接过莺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指尖:
“林姑娘说的是,我也觉着眼下发沉,许是前儿跟着太太去姚记商号一趟累着了。”
少许片刻,目光掠过黛玉红润的脸颊,
“听说林妹妹这几日身子大好,可算是有了好消息!”
“不过是老毛病,将养着就成!”
黛玉淡淡摆手,望着屋里热闹劲,心中也有些畅然,尤其是惜春丫头,也不知听到什么,咯咯笑声,让自己也显得极为舒畅,好在府上也没有什么烦心事。
正说着,
隔壁桌子前,又传来湘云爽朗的笑声,夹杂着探春清脆的话音。
黛玉微微蹙眉,也不知又闹了些什么话,宝钗便笑道:
“想来是三妹妹她们在说什么热闹事呢。”
陪着笑脸,起身走到帘子处,撩起竹帘一角向内望去,只见湘云穿着水红撒花袄裙,正凑在探春耳边说着什么,逗得迎春捂着嘴轻笑,惜春却依旧低头拨弄着衣角的玉佩,神色淡淡的。
藕香榭与暖阁只隔了道月洞门,挂着半旧的青纱帐,帐子上绣的折枝桃花已有些褪色,湘云的声音穿透纱帐飘过来,带着女子的清脆:
“.我前儿去袭人那里,想着寻二哥哥说些话,谁知,刚进屋,就见她正缝着件玉色绫子的背心,说是给二哥哥做的,依我看呐,咱们这位二哥哥这次可算吃了回大亏。”
探春手里则是捏着糕点,轻声道:
“这话可别乱说,毕竟是关在兵马司大牢里三日,听平儿说回来时浑身是土,连头发都乱糟糟的,今个瞧了郎中,好在没事。”
探春把糕点送入嘴中,石青色绣百蝶穿花的褂子,眉宇间带着几分担忧,
“虽说没受什么刑,可那地方终究不是善地,也不知这几日怎么待的。“
迎春怯生生地接口:
“太太们前日在屋里说,好像是和什么王府的人起了冲突.”
话说到一半,见探春冷冷瞥了她一眼,便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
惜春将玉佩往腰间一坠,发出清脆的响声:
“问那么多做什么,人回来就好,”
气哼哼喝了一杯茶,藕荷色素面裙随之摆动,头发简单挽了个髻,
“左右不过是些荒唐事,闹到被官府拿问,也算是个教训。”
也不知怎么,和林姐姐在一起,现在总觉得宝二爷,也太不小心了,连贾兰都比上,湘云急得拍手:
“四妹妹怎么这么说!二哥哥虽说有时荒唐,可心肠是好的,这一次在友来酒楼宴请同门,也不是他事先定下来的。”
跺了跺脚,水红裙裾扬起好看的弧度,
“左右都是青莲书院的人先寻得事,闹出乱子,落得苦楚。”
黛玉在这边听得真切,神情明显不喜,爹爹曾说,做事不周,遇事不决,怎可成大事,宝钗连见此,知道林姑娘有些厌烦,赶紧低声道:
“妹妹不听就不听,她们也是随口乱说。“
“我没事,总归是事情了了。”
黛玉坐在那,感觉有些心烦,
“不过是听着不舒服。”
抬眼望着池中被风吹得翻卷的荷叶,想起往日里,在扬州和父母安静的日子,心中多了许些痛楚,终归是回不去了。
正乱着心绪,忽听暖阁那边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湘云惊喜的声音:
“二哥哥,你可来了!”
一声呼唤,让屋里的众人心思各异,探春和迎春二人,急忙起身,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
黛玉则是身子一僵,下意识地转过身,背对着月洞门,薛宝钗也显得有些不自在,倒也没有多话,只有惜春毫不在意,继续吃着糕点。
宝玉掀帘进来时,身上还带着些微的风尘气息,沐浴更衣后,穿着件月白绫绸长衫,头发虽已梳理整齐,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倦色与郁气,几日不见,人是清瘦了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往日里灵动的眼神此刻也黯淡无光。
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众位妹妹瞧了一遍,尤其是外头窗户那一桌,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他的黛玉,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刚要开口唤“林妹妹“,却见黛玉连头也未回,只望着窗外的荷塘出神,那背影纤细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又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身边几个伺候的丫头,尤其是晴雯,似是有意无意,遮挡着宝二爷的视线。
贾宝玉的心猛地一沉,方才在屋里憋着的火气与委屈霎时涌了上来,又被这无声的冷落浇得透凉,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见此,薛宝钗也没有开口,只有屋里的湘云连忙打圆场:
“二哥哥,你可算出来了!我们正说你呢“
“说我什么?”
宝玉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好像是得了风寒之症一样,目光却有些游离,总觉得府上的人,变了模样,呢喃自语;
“说我活该被关在大牢里?还是说我又做了什么荒唐事,惹得大家笑话?”
探春蹙眉,怎会说些话,
“二哥哥怎会这般说辞,我们不过是担心你。”
迎春讷讷地跟了一句,
“二哥哥受苦了,回来就好“
只有惜春改了性子:
“二哥哥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自知荒唐就好。”
许是听了这些话的刺激,贾宝玉忽然鼓起勇气,一步步走到外间屋子,声音放软了些:
“林妹妹,这几日,我想着有话跟你说。“
黛玉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
“宝二爷有话不妨直说,这里还有姐姐妹妹们呢。”
虽然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疾言厉色更让人心寒。
贾宝玉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又被深深的无力感压了下去,这些日在牢里受了惊吓,心里最惦记的就是黛玉,想着回来定要跟她诉诉委屈,谁知竟换来这样的冷淡,
现在更是如陌路人一般,来此兴头,一下便没了,咬了咬牙,转身就往外走,却被湘云拦住了。
“二哥哥别急着走,刚从外面回来,该歇歇才是,袭人说你回来,饭也没吃多少,我让厨房给你留了莲子羹。“
宝玉甩开她的手,闷闷地说:
“我不饿。”
看了看屋里众人,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暖阁。
湘云看着他的背影,急道:
“林姐姐,你怎么不理他呀?他刚从牢里出来“
黛玉这才缓缓转过身,眼睛清明,气平安静,
“都快成亲的人了,长点记性也好,兰哥儿如今都入了官身,何来再玩闹之说。”
这一点,却是林黛玉瞧在眼里的,若是定下心来读书,这次科举,怎会不中,老太君那边,甚为遗憾。
薛宝钗叹了口气,知道黛玉的意思;
“妹妹说的在理,这府内,府外,闲言碎语最是多,尤其是东府那边分了家之后,恩科的事,都堵在心上,确实难受了。”
黛玉幽幽一笑,望着窗外的荷叶轻声道:
“难受也是他自找的,读圣贤书,定要沉下心思,若不是他整日与那些人厮混,怎么会被官府拿问?若是真惹出什么塌天大祸,别说他自己,连整个贾府都要被连累。“
这话一出,暖阁里霎时安静下来,姐妹们都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却也明白她心里的担忧,湘云想劝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悻悻地坐下。
此时内里堂屋的竹帘轻轻晃动,王夫人身边的周瑞家的悄悄走了出来,见宝钗正坐在那里,便上前低声道:
“宝姑娘,老太太让你过去呢。”
薛宝钗点点头,起身对黛玉道:
“妹妹在这里歇着,我去去就回。”
又嘱咐三春和湘云好生照看黛玉,这才跟着周瑞家的往后堂走去。
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一棵盛开的木槿,便到了贾母平日歇晌的正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贾母略显疲惫的声音:
“.那些藩王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借着给太上皇祝寿的名头入京,实则还不是想在朝堂上分一杯羹。”
王夫人的声音紧随其后:
“老太太说的是,前日忠顺王就打发人来送礼,还特意提到宝玉的事,话里话外都透着问询之意,说是青莲书院那些闹事人有人领头。“
邢夫人坐在那,倒是没有其他动作,接口道:
“何止忠顺王,这几日,那些老亲勋贵来的可不少,我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宝钗放轻脚步,掀帘进去时,只见贾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宝座上,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还有二奶奶陪坐在一边,神色各异,见宝钗进来,贾母招手让她到身边坐下,轻声道:
“你来得正好,听听这些烦心事。”
宝钗笑着给贾母和各位长辈请安,柔声道:
“老太太别烦心,听说府上早就备好贺仪,明日里寿宴贺礼,等着就是,那些王爷们再怎么折腾,也不敢在这时候闹出乱子来。”
贾母叹了口气,意外的看了宝钗一眼,心头还有些惋惜,若不是洛云侯那边下手快,留给宝玉多好:
“你这孩子就是心宽,可这京城的事一日比一日紧,咱们虽是内宅妇人,也该知道些厉害。”
她转动着佛珠,声音低沉下来,
“明白里,入宫上供,你可随着你母亲,一并去后宫娘娘那边,”
薛姨妈见到女儿来此,满心欢喜,倒是不喜欢这些琐碎的事,
“老太太,看您说的,这还是沾了您的光,倒是这寿宴上的贺礼,可还随着规制送?”
毕竟是薛家没了主事的,又丢了祖上的官帽,若是送,该如何送,不免忧心忡忡。
就连王熙凤也不自觉的担心着,想着前几日的事,还是说了出来;
“前日宫里的夏总管着人来传话,说太上皇近来精神不济,让各家好生准备寿礼,莫要出什么差错,我看这背后定有文章。”
贾母皱了皱眉,没接凤丫头的话,转而对宝钗问道:
“你哥哥虽然没有实缺,但总归捐了五品的官,就按照五品官的送,也不算逾制。“
想了想,其实有着侯府照应,多送少送也没什么,只是薛家这边,也没有个能挑大梁的。
“是,听老太太的。”
薛宝钗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若是哥哥在京营谋个差事也是好的,可一想到京南民乱,随即又打消这种念头。
贾母或许感同身受,沉默半晌,佛珠转动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堂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蝉鸣不知疲倦地响着,衬得这内宅深处的议论愈发沉重。
“罢了,还是按照以往的礼数就成,凤丫头,府上的贺礼,可备好了。”
“回老太太的话,宫里寿宴贺仪,后宫进献的贺礼,以及一些散碎银子,全备好了,就连呈递贺喜折子,二老爷也全都事先留好。”
“那就好,今夜送的东西,就留在我这,让人连夜看着,万不能出错。”
“是,老太太。”
随着王熙凤应了话,贾母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看向王夫人,
“宝玉回来后怎么样了?现在可还好一些。”
王夫人连忙回道:
“回来后梳洗一番,换了衣裳,只是性子闷了些,刚才还去藕香榭那边了,许是找姐妹们说话去了。”
贾母点点头:
“让他歇着吧,国子监那边给了休沐,好好在府上待着,”
又对众人道,
“其他的人,府上收敛一些,明日贺礼备齐,还要入宫,给娘娘请安呢。”
众人纷纷应是,又说了些家常话,贾母便有些乏了,王夫人便张罗着让老太太歇息,众人这才陆续散去。
宝钗走出正房时,见午后日头已渐渐西斜,金色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想起黛玉还在藕香榭等着,便加快脚步往回走,路过沁芳闸时,远远看见黛玉已经走了出来,独自一人站在水边的石头上,望着潺潺的流水出神,身后几个丫头,再不远处跟着。
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林妹妹怎么出来了,可是屋里烦闷?”
黛玉抬头见是宝钗,淡淡地点了点头:
“姐姐从老太太那里回来了?”
“嗯,老太太说了些话,明日就要去宫里贺喜,给娘娘请安,说了一些宫里规矩。”
宝钗慢慢靠过去,并无隐瞒,一听又是许多俗事,黛玉便没了心思再问,
“这倒是大事,也不知明日又该多热闹。”
宝钗温声随了话;
“还是妹妹知晓规矩,今个,还需要妹妹早些休息,若是侯爷回来”
定定神,沉默片刻,薛宝钗也知道说的话不合时宜,知道侯爷这些日子太忙,哪有时间来此,
“他有时间就来,没时间也托人带了话,好在离得不远,晴雯也回去几趟,现在郎君杂事缠身,不得分心,或许明日里就见到了,”
黛玉抿嘴一笑,摸了摸发簪上的碧玉金钗,往回看去,藕香榭里,三春和湘云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鸳鸯正在收拾桌上的茶具。
“还是林姑娘看得开,城南的几处酒楼,已经开张,若是妹妹有空,倒是可以去看一看。”
“再说吧,明日,还需要姐姐过来提醒一声,”
池中荷叶上的水珠在午后阳光中闪着微光,远处传来晚归鸟儿的啼鸣,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好说,明日清晨,我来的早一些就好,实在不成,让晴雯多跑一趟。”
薛宝钗笑了笑,现在府上谁人不知,晴雯可是林姑娘身边的人。
阳光普照,热气蒸腾,丫鬟们陆续放下了遮挡的帘子,隔绝外面的热气,将整个藕香榭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中,随着微风吹过,二女就在此地分手,各自回了院子,留下满园清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