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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夏过秋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芦根儿在黄河边儿上守望打捞父亲，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
这一年的夏天过去了，秋天又来了。虽然初秋的天气一样的燥热，但黄河比往年平静了许多。虽然依然流的是浑黄的河水，但河里很难见到汹涌的浪涛了。
这个秋夏之交一直没有下雨，黄河的波涛声小了许多，河面变窄了许多，滩地也扩展了许多。黄河两岸田地里的庄稼，旱得叶子都垂了下来，根部的老叶儿都焦黄起来，似乎一根火柴就能点燃。人们又恐慌起来，担心蝗灾刚刚过去旱灾又要降临。但人们不再担心古寨葫芦庄与老邻居河湾村争夺滩地的闹腾，因为这两个挨边儿的村子爱闹腾的两个保长都死了。河湾村的陈保长是被蝗虫啃吃了，古寨葫芦庄的甄保长是被饥饿的窑工烹吃了，没人再来领头上演黄河滩争夺疆土的闹剧了。老百姓认为那场罕见的蝗灾的起因，就是这两个混蛋保长作闹的，惹怒了老天爷，老天爷才降下灾祸。老百姓十分相信天灾都是人祸引起的，人类争权夺利胡乱闹腾，道德与规矩都不要了，最后倒霉的还是人类自己。
初秋干燥的河风，吹拂着芦根儿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满头灰白色的乱发，黑瘦的脸上透出麻木的无奈，他仍然习惯性地拿着那根打捞父亲的长长的捞竿儿，像一个毫无生气的木桩，静静地伫立在大河岸边，茫然地望着一河浑黄的流水。他也难得知道父亲啥时候能够从黄河里游回来，他甚至也难得猜出父亲是还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也不没心思去探讨这个未知的问题，他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他的父亲生死的事情，他的心里一旦出现悲观失望的情绪，他就马上用他母亲的这句话：“你爹一定会回来的！”来驱散心头的悲观失望……是母亲永不放弃的精神和坚毅的意志一直在感染和鼓舞着他，他坚信他的母亲这种倔强的坚持是有道理的，母亲的心血和操劳一定不会白费，不管守望多少年总得一直守望下去，绝不能半途而废，最后父亲一定会生还回来的。
几年的心酸艰辛守望，他像是在履行一种特殊的职业，这种孤独的职业在心理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与他难解难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职业。其实在他的心里“父亲还活着”已经形成了他的固定信念，这种信念他也不知道有没有道理，有道理也好没道理也好，但他知道守望着就会有希望，不守望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这种对父亲的生死守望，仿佛变成了一种神圣的仪式，在精神和道德上已经超越了亲人或生或死的意义，似乎成了像宗教信仰般的灵魂享受和精神寄托。假若一天不在河边守望，他心里倒感到别扭和不习惯，感到生活里缺少些重要的东西，感到空虚、寂寞和无聊。
芦根儿赤脚光膀握着捞竿儿站在河岸边儿，那个高出河面不少尺度的地方，是他几年来固定的守望哨位，在这个哨位上寄托着他与他的母亲永恒不变的希望。这种希望虽然渺茫，虽然难于看到尽头，但他们母子相信这种希望的真实存在。就像宗教的信仰一样，“信则有、不信则无”，他们母子信，所以希望就有。
芦根儿把他沉思的目光转向天空，从天空又转向黄河，从黄河转向黄河野滩和连接黄河滩的黄土地……
天还是这个天，河还是这个河，黄河滩还是这个黄河滩，黄土地还是这片黄土地，所不同的是在父亲被浪涛卷走几年以来，黄土地上多出了不少坟头儿，坟谷堆里自然是埋的死人，坟谷堆上已经长满了荒草。这些被埋在黄土里的死人儿，大多是非自然死亡，几乎没有是年老多病而死，大多是因天灾人祸、还没到该死的年纪而悲哀或悲壮地死了。
四年来天地没变黄河没变，可乡亲们的变化太大了，一张张亲切熟悉的面孔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母亲的变化也不小，一头美丽的黑发变得灰白，现在几乎全白了。以前心直口快爱说爱笑的母亲，变得抑郁恍惚丢三忘四，一张灰暗的脸上惊恐不安代替了祥和的微笑。特别是受了枪伤以后，走路身子斜了起来，还不到四十岁的人，猛一看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但母亲的心没变，坚韧的毅力没变，一刻也没有减少与父亲团聚的信心与希望。母亲是强支撑着，从母亲的眼光里能看得出来，母亲不像以前那样有耐心了，期盼父亲回来更加急切了，偶尔显露出一些焦虑和急躁……难道是母亲感到自己的生命时间被苦难熬煎去了许多、剩余的生命时间不多了？难道是母亲对父亲的生还有点儿等不及了？
芦根儿往往想到这里心里就惶惶不安，对母亲产生一种深深的担忧，五脏六腑都蒙上了一层悲哀。但他尽量克制着不去这样难受地想，他往往是用另一种吉祥的想法儿来消除这种丧气的想法儿。他自我安慰地认为，母亲这些情绪的变化可能是母亲已经感知父亲快回来啦！母亲苦苦坚持的梦想快变成真的啦！母亲迎接父亲的心情自然就激动起来啦！咋着迎接分别四年的父亲，母亲心里咋会不着急呀！
芦根儿的目光又移向河滩的牛车窝棚，母亲又把牛车窝棚里酒坛子添满了老酒，因为以前坛子里的老酒被芦根儿陆陆续续喝光了。芦根儿有时在黄河滩饿得受不了了，就抱着坛子喝上一口老酒充饥，有时冻得受不了了，也抱着坛子喝上一口老酒御寒，有时候夜里为了壮胆也抱着坛子喝上一口老酒，有时候蚊子叮得受不了了，也抱着坛子喝上一口老酒。他不敢多喝只敢喝上一口，怕喝完了父亲回来没酒喝误了大事儿，但还是在父亲没回来之前把一坛子老酒喝光了。也多亏了这坛子老酒，要不然不把芦根儿饿死也得把他冻死。如今转过了年景儿，街市上随便都可以买到粮食酿的老酒，母亲又把酒坛子灌得满满的。母亲在家里也放着一坛老酒，还在家里养了几只肥公鸡，一心等着父亲生还回来下酒享用。